第三十七回 娼门送嫁一片痴情客馆谈心两行清泪
话说幼凤死后不到一月,夫人月仙女士也因悲伤过度,香销玉殒。消息传到海上,好事者大家说他们同命鸳鸯,世所罕觏。尤其是海上一辈子小说家,当他们艳事争传,更把幼凤生前的作品,平空提高起来,在报章杂志上,批评他甚么清才隽永,妙笔回环,王实甫再世,曹雪芹复生,说得天花乱坠。可惜幼凤已死,只好在九泉之下,感激他们的盛情。更有人学着幼凤笔路,句摹字拟,杂凑成章,署上个"幼凤遗"的名字,售给书贾,润资加倍,不知者还道幼凤生前积稿。晓得这玩意儿的,也大家称赞他一声"洪派小说家。”谁想幼凤一世清苦,死后挑发了那洪派小说家,利市十倍,大概也是幼凤生前积下阴,不让子孙发展,专挑那人享受。闲言休表。自从幼凤死后成名以来,海上书贾,争先恐后的把幼凤遗著披露。衣云一天见一册远东书局出版的游戏杂志上,特刊一篇幼凤遗著小说,贵名是个"疟"字,猛然想起这篇小说,当初那书局经理孙某,摇头咂舌,视为绝无风趣,不肯付给润资,现在幼凤一死,便把这篇小说,排着三号大字,当他奇货可居,未免可笑已极。不觉悲叹一回。那时忽接邮差送来一封书信,衣云一看是乡间钱玉吾寄的。信上说,不久同尤璧如到申。此番抵当常住海上,做番事业。衣云不胜欢喜,明日早上到绮云寓中,告知绮云夫妇,也很欢迎。衣云那天垂晚,在书局里接到个女子口音的电话,问他可是是琼秋表妹,回说:“不是,你猜错了,你大概心上只有个琼秋,再想想看,我究竟是谁?”衣云惊诧道:“奇哉,你倒底是谁,我向来没有女朋友,怕你打错了。”那边说:“我怎会打错,你自己猜错了,你再平心想想,除琼秋外,还有第二个从小认识的人吗?”衣云心中一怔,私村从小认识,舍陆湘林外有谁呢?当又问道:“你不是九寿里打来么?”回说是的。衣云道:“那么你是湘林妹妹,你几时到的?”那边道:“你来九寿里再说吧。”衣云道:“我立刻便来。”说罢挂上听机,心中思潮起落不定,想到湘林,已分别四年,此来不知怎生责备我。自己一身飘泊,依然故我,见面时把甚么话去安慰她呢?不觉惶恐万状,汗颜无地。习静了一回,把颗跳荡的心,按捺住了,整整衣冠,走出编辑所,要想径到九寿里,走了一程,又折回定一里舅父寓所。琼秋问道:“云哥,怎么你今天回来得很早呀。”衣云道:“抵当去访位朋友,乘便回来坐坐。”说罢无精打采在书房里坐了一刻钟光景,慢吞吞踱出门去,走到九寿里陆啸云宅,不见主人,只见几位娘姨丫头,内中有个湘林带来的秋菊,还认得衣云,迎着说:“云少爷,好久不见了,小姐刚同姨太太出门买东西去了。她和我说,你来请你坐坐,她就来的。”衣云坐在厢房里,秋菊倒茶敬烟。
衣云问几时到申?秋菊回说昨天刚到。又问小姐一人来的呢,全家来的?秋菊说:“老爷回家同来的。”又问老爷呢?回说老爷早上出门,没回来过。
衣云坐守了好一回,天色已暗,只不见湘林回来,只得辞了出来,回家晚餐。明日清晨,再去访她,说同姨娘进香天竺,趁早车到杭州去了,要耽搁两三天才回来。衣云又扑个空,心中十分闷损。晚上空冀拉他同到居仁里菊云房间,找老四打诨。衣云已好久不见老四,当和老四说笑道:“你的身坯格外肥胖了,不知又装进了几多脂肪。”老四翻着白眼道:“你总没好话的。”空冀接嘴道:“九雌十雄,油水越足越好,他没有说错你呀。”老四要拧空冀,房门外走进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,打扮得清清洁洁,对空冀偏偏身子,叫声:“马大少,常久弗见哉。”空冀认得她叫嘉兴老大,上海老鸨中,算得个魁首,经手嫁过十来个倌人,多数嫁给富商豪贾,军阀伟人,身价一万八千,在这里面着实捞到一票钱。堂子里倌人阿姐,谁不趋奉她,当她是个天上福星。空冀还是叫福祥里慧贞那时认得她。老大见空冀手面很阔,朋友很多,眼里也有他一个人。当下空冀问她生意怎样好法?老大微微叹口气道:“现在做这行生意,一天难一天了。这里自从副总统老四出嫁以后,生意一节清一节,到端阳,我想就此收场。吃这碗饭也吃得怕了。”空冀道:“你们老前辈一个个走完之后,只剩些新出道的做手,总也不会得服伺客人,要使客人大大扫兴。”老大道:“那也不见得,像老四的手面,也不推扳。”老四接嘴道:“我是一点弗懂敷衍客人格,弗知要那能才称你马大少的心。”说着秋波对空冀一瞟,空冀乘势把她一拖拖到怀里。老大搭讪着跑了。衣云一人觉得没趣,要想先走。空冀道:“我替你请个同乡来,包你不寂寞。”老四便去端上只多盛盘,空冀写张局票发出,一回儿走进个明眸皓齿,天仙化人的女子来,一见衣云瓠犀微露,叫声:“沈大少,怎么好久不见了?今天难得想着我。”衣云见是凌菊芬,打量她一下,啧啧赞赏道:“凌菊芬,你生得益发苗条了。”凌菊芬不响,坐下衣云一傍。空冀也道:“红姑娘毕竟不错。”凌菊芬秋波一转道:“马大少包荒点,我一径老样子,有啥红弗红。承你称赞,是弗敢当格。”一壁说一壁握着衣云的手,衣云觉得受宠若惊,面上微红。空冀又道:“凌菊芬,你还记得在奇侠楼那里做拖鼻涕小囡吗?只有得几时,长得这样子漂亮。”凌菊芬羞着不响。老四道:“实在是阿金娘会得替她修饰,一手把她漂成功的。”说时,问阿金娘可在生意上?凌菊芬道:“杭州去了。”老四又问:“老阿宝怎么不跟?”凌菊芬说:“在房间里发寒热。”衣云当敬她一支香烟,凌菊芬推说不吸。又道:“先生没来,不唱了。”衣云道:“你的《马前泼水》上回听过了,不必再唱,和你谈谈乡情罢。你姨夫尤璧如不久要来上海。那个小白脸钱玉吾也要同来。隔天我领他来,你欢迎吗?”凌菊芬说:“姨夫你别领他来,我很难为情见他。钱玉吾尽管同他来坐坐。”衣云笑道:“等钱玉吾来,我替你做个媒,喝杯喜酒好吗?”凌菊芬把衣云的手一捻道:“别替我瞎三话四。”衣云道:“并不和你瞎说,像这样子花朵儿一般的年纪,能有几年,总要好好嫁个人,有了归宿,才是道理。”凌菊芬默然半晌。老四插嘴道:“平常人真讨她不起咧,阿金娘当她一件宝贝,人家转她念头的不知有多少,都给阿金娘吓退了,她将来不知要嫁给大总统呢皇帝?”凌菊芬道:“四阿姨,你弗要乱话三千,我今生今世弗嫁人的了。”老四冷笑一声道:“吓!弗嫁人,怕不由你做主,把汽车送你出门。”
凌菊芬羞答答不做声,一回儿有人来转局,说王到一苹香,老四催着她道:“去罢,王大人要心焦的。”凌菊芬只不肯走,又和衣云切切私语了一刻多钟,免不得挨步下楼,衣云见空冀还没去志,独自先归。这里马空冀和老四不免叙叙旧欢,过一点钟,两人悄悄去开了一苹香九号,当闻隔室十号里,牌声劈拍,笑语喧哗。空冀在壁子上找个小洞张张,见里面一桌麻将,四人仪表非凡,沙发上坐着两人,和两个倌人腻着,其中一人,便是凌菊芬。空冀告知老四,老四张了一张说:“哦,我道是谁,便是王大人一批朋友,他们这里常包房间,叉麻将的有两位,便是王蕴华兄弟。沙发内一个姓邓,一个姓张,都是我们老客人。那王蕴华做凌菊芬也可以的了。第一回梳栊,首饰一项,也化掉动万块钱。单单一副金刚钻镯子,要七千多,也算阔极阔极。”空冀道:“横竖那批军阀的钱,都是抢来的。一万两万,不在他们心上。”老四道:“挑发了凌菊芬,将来总须嫁给王蕴华。我听嘉兴老大说,那边已在提议条件,大约不久将成事实。那姓邓的,也有二三百万家私。说也好笑,前几年外国回来,和他老子,同日娶亲,娶的人家两姊妹。不过他爷已七十多岁,娶那妹子做小。儿子娶那姊姊作正室。姊妹俩面庞丝毫没两样,还是双胞胎生的。现在听说都生了儿子。你想七十岁老头会得生养,不是奇闻吗?外人说他儿子体惜老父,两个小孩,一手包办的。这句话不是笑话吗?”空冀道:“当真是笑话。”说着拉了老四,登床安宿。看官还记得本书第二集里说的两枝活手杖吗?当初邓雪斋父子各得一杖,当他活宝一般。现在果然两枝手杖各生了一枝小手杖出世,父子们欢喜不尽,视为天上玉麟。不过邓宾才当初,反对多妻制度的,现在也随便变迁。自从娶了那枝活手杖之后,连纳了两位小星,尤其最爱一位三姨太太。那三姨太太的出身,在本书里早已叙过,是个荐头店要送去的大姐。那大姐非她,便是钱玉吾老相好,在南溟庄闯乡村捉牙虫的玉凤。前年玉吾到沪,曾见一面,当时尚未收房,现在装玉琢,早已换了个模样。宾才金枝玉叶般看待她,也是她一步幸运。邓宾才和王蕴华朋友,所以常在一块儿玩着。一苹香十号房间,那批军阀伟人常包着,无夕不是花天酒地。王蕴华从前掌过兵权,名重一时,现在养晦海上,醇酒妇人,聊以自遣。一年以来,在堂子里征歌选色,选到凌菊芬这样个人才,也心满意足了。本想早日迎归桃叶,所怕阃威严厉。加着堂上不准纳妾,所以好事未谐,尚在疏通期内。这是王蕴华一边的事,作者表过不提。再说第二天,马空冀清早起身,算开房间帐先跑。老四睡到午晌起身,梳洗一番,走出房间,碰见凌菊芬也在十号走出,彼此相见一笑,走下楼来,分道回去。老四回到居仁里菊云房间,给嘉兴老大一眼瞥见,说笑他道:“老四,昨夜里辛苦哉,碰着老朋友窝心。”老四啐了一口道:“弗要瞎三话四,我在小姊妹那里叉麻将。”老大道:“真人门前,说甚么假话,眼腔子上招牌也高挂着咧。”老四只不做声,一回子吃过饭,嘉兴老大到小花园凌菊芬那里一趟,回来和老四说道:“凌菊芬嫁王蕴华的事,现在统统说好,身价八千,从前挣的首饰,一件不带过去。王大人检的初十好日子,初十须要来接人,凌菊芬已差人到乡下叫亲爷娘上来。他们乡下人见花花绿绿的钞票,那有不答应之理。这件事大概十有九成了。”老四道:“那要贺贺你老大咧,又有媒人钱进门了。王大人手面很阔,此番一定好发注小财。”老大笑笑道:“你和凌菊芬很要好,初十也该送送她。王大人那边,不无有些好处。”老四道:“当然要去的,今天不是初八,明天我想去买几件梳妆台上的纹银小摆设送她,她小囡脾气,一定很欢喜。”老大道:“也好。”老四又道:“老大,你以前不知做了几次媒人。”老大道:“我也记不清楚,最阔要算桂云老七,嫁给北京周二老爷,身价一万,我媒人钱也一千多咧。最有趣,要算清和坊宝琴那里的金珠老二,嫁给苏州小陆,我替他一手经理,想出种种挖空心思的方法,弥补得一无痕迹,后来陆少也谢我不少媒人钱。”老四问道:“你想出些甚么方法呢?”老大笑了笑道:“说来话长,那金珠老二,是苏州落乡福熙镇上人,她早有了人家,出嫁前两天,她爷来拉她下乡,她抵死不肯,我劝她回去做了亲再见机行事。哪知她嫁到男家歇不多几天,便溜到上海来,哭着吵着,说乡下住不惯,要我替她想法,休退那头亲事,钱不论多少,小陆肯替她拿出。我又当面问了小陆,小陆一口应承,要讨老二。那时我便替他穷思极想,刚巧我有一位讨人老七,新死在生意上,面孔和金珠老二相差不多,我一时触机,冒一冒险,便把老七那口棺材,送到金珠老二男家,只说金珠已死,还怕他们不信,造出许多鬼话,说金珠是给当地城隍神捉去做夫人的。隔了几天,我还当真塑了个像,送到他们那里南溟庄,和城隍神结婚,哄动一时,简直没一个人不相信这件事,便隐瞒了过去。虽则也化上一千多银子,究竟少数,你道这件事干得有趣不有趣。”老四道:“也算你海胆,敢把死人去触一触当,真亏你想得出,不知现在那金珠呢?”老大道:“听说在小陆那里养了个儿子,又出来了,我从未见过。”老四又道:“算你本领大,可惜生意上几个有名倌人嫁完了。”老大道:“一个一个嫁,一批一批生出来,那里嫁得完。只怕讨的人少,不肯化钱。”老四道:“我也请你做做媒。”老大嘴一披道:“你要嫁人吗?你只好嫁个红头阿三,两个铜版身价,媒人钱倒要你一根大英牌。”老四把老大一推道:“触霉头。少替我嚼嚼罢。”
到得初十,老四一清早起身,梳洗一番,换套新衣,打扮得如花如锦,出门到杨庆和卖了几件小摆设,径到小花园,走进凌菊芬房间,老大和阿金娘笑迎着,在大房间坐下,老四问小阿囡呢?阿金娘嘴努努,说在小房间里。老四走去张张,见凌菊芬正和娘老子讲话,泪痕满面,带哭带诉。老四不去听她,退出和阿金娘说:“小阿囡真做得出,今天嫁老公,也会哭哭啼啼。”阿金娘冷冷道:“不要说起,我真一场空。她见亲爷娘心酸煞哉,其实我比她亲爷娘疼过十万倍咧。平常一颗心那一刻不在她身上,她到今日之下,一些没我眼里。老实说句话,她没有我,哪里会到这地步,黄毛丫头仍只好是个黄毛丫头,你道对吗?”老四说:“寄娘的话一些也不错。小阿囡我看她大起来的,没有你寄娘,的确弄不到这样子,她要忘记你寄娘,真要天打咧。”阿金娘叹了口气。
老四又问嘉兴老大几点钟来接?老大道:“大概总要到下半日罢。”老四又问可是接到大公馆呢?另租小公馆?老大道:“王大人是怕家婆的,不敢租小公馆,接到大公馆去,停回你送送她罢。”老四道:“我原想来送她的呀。”阿金娘接嘴道:“对不住你,害你起早起。”
正说着,凌菊芬一手拭泪,一手拉着娘走出房来。金大跟在后面,走到阿金娘跟前,深深一揖,说了几句感激话。金大妻也道:“一切要你寄妈招呼,你寄妈说怎样是怎样,我们乡下人纯弗懂。”阿金娘道:“你停回再来,送上汽车,总要你们亲爷娘来的。”金大道:“理会得,停歇会。”说罢,走出门去。
凌菊芬送到门口回进来,老四拉住她的小臂道:“小阿囡,我今天来吃你的喜酒了。你说永不嫁人的呀,哼!今天你做甚么?”凌菊芬羞得不响。老四把几件小纹银摆设送给她,凌菊芬当真非常欢喜,说声谢谢四阿姨,倒破费你许多钱,真意不过去的。老大道:“不要客气,你嫁了过去,将来也好谢谢她的。”
老四道:“瞎说,不要你谢的。”凌菊芬笑了笑,走进小房间去摒挡一切。阿金娘留老四老大吃过饭,直守到四点多钟,还不见来接,当打个电话去问问王公馆一位帐房姓张的,说要到六七点钟才来,只好守着。又一回子,已是上灯时分,这天的局,早已不出。凌菊芬打扮得像新娘子一般,束条粉红绣花裙,穿件妃色法国闪光缎袄子,胸前缀上两只钻蝶,一朵大红山茶花,头上梳个堕马髻,插一条茉莉花。正中两朵仙人花,这般妆束,越觉得雍容华贵,明丽动人。这时候外边莽莽撞撞闯进两个打茶围客人,凌菊芬见了一怔。原来一位沈衣云,一位钱玉吾,都是凌菊芬同乡。衣云瞥见凌菊芬打扮得这般簇新,很觉诧异。当问她道:“你今天可是往那里吃喜酒吗?怎么堂差也不来,我们刚在杏华楼叫你的呀。”凌菊芬羞红着脸道:“今天有些小事,没空来,对不住。”
玉吾这时只管对凌菊芬脸上出神。衣云又替玉吾介绍道:“这位便是福熙镇上钱玉吾,他今天刚到,一到便来望你。”凌菊芬只点点头,回答不出话来。那时外边老四走进小房间来,坐在一傍,和衣云打个招呼。衣云哪里想得到凌菊芬今天出嫁,只道往那里吃喜酒,因此又对凌菊芬说:“玉吾准明天在这里请客,不知房间空不空?”凌菊芬并不回言,只点点头。老四打趣衣云道:“承情你们大少爷,还要来帮场面,我看免了罢。”衣云说:“难道房间不空吗?”
老四道:“房间怎会不空,明天只怕小阿囡人不空,不能陪你们。”衣云道:“小阿囡不空,我们好隔一天来的,你老四不必替她回绝我们。”老四一声冷笑,凌菊芬只顾低头不语,半晌才坐近衣云身畔,和衣云、玉吾谈谈乡情,又托玉吾照顾照顾家里爷娘,玉吾一口应承。又问她可要回乡逛逛?凌菊芬想到自己身世,再无回乡之望,不觉一阵悲酸,吊下泪来。玉吾见此情形,不觉神醉。衣云也觉凄然。老四拉衣云到外房,告知详情,恍然明白。
这时外边一辆红色汽车已到,来接的人便是王公馆帐房姓张的。老四因小房间有客,不让他进去,陪他在大房间坐下。里面凌菊芬收拾一切,玉吾哪知其细,悄问凌菊芬到那里去?凌菊芬支吾道:“小姊妹家吃喜酒去。”玉吾又问:“明天要回来么?”凌菊芬低着头道:“怕不......”玉吾道:“不回来么?后天呢?”衣云已心里明白,见玉吾憨态可掬,不觉笑道:“玉吾,你别和她玩笑罢。名花有主,今日便是佳期,那边王大人正宝扇迎归。你瞧红色汽车已在门外。”玉吾猛听得,不觉怔住了,半晌问衣云道:“真的吗?”衣云道:“谁诳你。”玉吾一颗热辣辣的心,顿时冷了一半,说不出别的话,只道:“巧极巧极。我不远千里而来,送你的嫁......”凌菊芬含泪别了衣云、玉吾,走出小房间去。那时大房间里正在办理交割手续,一回儿诸事完毕,龟奴摘下花标,砰!砰!放了几声爆竹,老四老大等,扶倩着凌菊芬登车。金大夫妇也眼泪索索送到汽车上。阿金娘老例嘱咐几句话,汽车夫跳上汽车,准备开车。那时候衣云、玉吾两人,也已走出房间,站在马路畔,目送一辆红色汽车风驰电掣而去,不觉呆呆若有所失。半晌玉吾才边说边走道:“我们想不到今天来送凌菊芬的嫁。”衣云再把详情说一遍,玉吾怅怅若失。看官那钱玉吾此番仍同尤璧如来沪,住在大西旅馆,偶然听得衣云说起,凌菊芬便是金大女儿银珠,回想到从前在安乐村见过一面,又想起前次到申,叫过一回堂唱,若即若离,很有情愫,不免心中热辣辣地,存了个不该转的念头,悄悄瞒着璧如,拉衣云叫她的局里来,又赶到小花园适逢遣嫁,眼见佳人已属沙叱利,只得懊丧归来,在璧如面前,推说姑夫家来。璧如此番来沪,本想开办书局,因股本未足,暂任东方中学教员。玉吾本想住到姑夫家里,因湘林在申,自避嫌疑,暂与璧如同住。衣云连日陪他们游逛,一天适逢礼拜,饭后到大西旅馆走访,不见一人,茶房说看戏去了。衣云走出大西旅馆,正想往戏馆找寻玉吾、璧如,忽见湘林的丫鬟秋菊,同一娘姨,在马路上行走。衣云问她小姐杭州回来吗?秋菊道:“昨夜回来,刚到半淞园去。她打个电话给你,怎么没有打到?”衣云道:“今天星期,我不在局里。”秋菊道:“那末云少爷,你到半淞园去找她罢,老爷也在半淞园。”衣云道:“理会得。”当下搭电车到西门,接高昌庙电车直达半淞园门口,售票入内,下找寻了一回,只不见湘林,走得腰酸脚软,坐在水阁里喝茶,靠窗眺许多小划船上,双桨齐划,往来如织,不觉心旷神怡。一回子忽见远远一艘船上,坐着个女子,幽娴澹雅,正是湘林,待她划近水阁,对她招招手。湘林也便吩咐舟子傍岸,衣云跨上船去,并肩坐下,喜形于色。打量湘林,庞儿虽略觉消瘦,丰采依然婉约,服妆朴素,态度凝静,衣云眼为一明,当问湘林,你家爹爹呢?湘林说他送我来了,原车回去。衣云道:“停回他来接你吗?”湘林说:“是的。”衣云道:“我刚才在路上碰见秋菊,方知你在这里,特来找寻。”湘林说:“我刚才打电话给你,本想同你来的,那知你不在局里。”衣云道:“今天星期,未到局里。前天我到过你府上两次,都扑个空。”
湘林说:“我杭州去了,昨晚才回来。”衣云道:“我们一碰已四年多不见了,谁想今天在这里相见。”湘林默然。衣云又道:“玉吾也在上海,湘妹你见过他么?”湘林愤愤道:“我要见他则甚?”衣云不敢再提。一回子泊舟登岸,两人仍走到水阁里啜茗,随意清谈一阵。湘林望望表上,说六点钟已到,汽车怕已等在园外,我们同车回去吧。两人走出园门,果见汽车夫迎上前来说:“老爷在庄上,吩咐我接小姐回去。”湘林道:“理会得。”当同衣云登车。衣云在汽车里邀请湘林,到新利查吃夜饭去。湘林允应,吩咐衣云先等在新利查,她回去一次便来。衣云道:“那末你吩咐车夫开到广西路口停一停。”湘林照说一遍,汽车夫当真开到新利查门首停歇。衣云先下车,入内找个小房间坐守。一回儿,湘林翩然而至,衣云让她坐下,替她点菜。湘林道:“无须点得,你叫客公司菜吧。”衣云吩咐两客公司菜,西崽自去照办。两人又讲了一阵闲话,湘林免不得把玉吾一番书,诉说一遍。说到结尾,泪珠莹然。衣云也心如刀刺,十分难受。湘林此时不比从前羞涩,说话慷爽大方得多,慨然道:“我拒绝玉吾,为的是谁,明人不必细说。你若置我度外,我别无路走,有死而已。”
衣云说:“我那里肯忘你,只恨飘泊海上,不能自立,一时难作归计。”湘林叩衣云近状,默然半晌。吃罢两色菜。湘林又愀然道:“尔我神交,不比等闲。有约在前,当彼此信守,生死不渝。”衣云说:“这个自然,岂用你说得。但是何年何月,得遂我们素愿呢?”湘林拭着泪痕道:“只要你有这条心,那怕天荒地老。”衣云又祷告似的道:“那么天不绝我沈衣云,总有圆满的一日。”湘林又泪潸潸下,一回儿又道:“我这次本想多住几天,生怕玉吾纠缠,明天便要回里,你也不必来送我,以后只消方寸间常念着荒村陋巷中,有含辛茹苦的一人守着你,那便不负我的期望了。”衣云忍不住也吊下泪来。湘林授块帕子给衣云揩干眼泪,西崽正送上两客白汁桂鱼来。湘林望了望,搁着刀叉不吃。衣云问:“你怎么不吃呀?”湘林摇摇头说:“鳜鱼我想起就怕,不敢上口。”衣云道:“为的什么?”湘林说:“那年水涨,乡间鱼虾很贱,我家祖母,喜吃鳜鱼,一天在市上买一尾二斤多重大鳜鱼,哪知破开肚皮在鱼肚里发现一件东西,你道甚么东西,见了使人毛发悚然。”衣云道:“可是蛇吗?”湘林说:“不是蛇,是一只死人的指头。”衣云听得,猛吃一惊,问道:“死人指头,怎会到鱼肚里呢?”湘林愀然道:“那年水灾,乡间不知淹死了多少人,也有为了田庐淹没,自寻死路的往往在澄湖口,发现尸首,真说也可惨,大半腐烂不全了,鳜鱼的齿最利,那里顾得是尸首,不吞食呢。”衣云听说,也不敢食,叫西崽来换上两客炸鸡肫。吃罢,湘林要先跑。衣云依恋不舍,又谈了一回,直到会过帐,一同出门。衣云要送到九寿里,湘林叫他不必多此一举,各自雇车回去。
明日上午,衣云又往九寿里,一问湘林已回澄泾,怅怅而返。去访玉吾、璧如,玉吾尚未起身,璧如已到校上课。衣云估量玉吾有久居之意,便引他到庄上弄弄笔墨,玉吾便借着站脚。从此以后,晚上衣云、玉吾总在一块儿游逛。光阴迅速,春去夏来,一天空冀约衣云、玉吾、璧如同往一苹香吃番菜。
正走上楼梯,忽听下面砰!砰!几响,接着一片脚声,看门巡捕,不住吹着叫子,嘘溜!嘘溜!空冀奔上楼去发怔着,一回子西崽来说:“不得了,下面闹出乱子,暗杀党打死了人。”空冀等走向阳台上下瞩,只见围着一大堆人,巡捕押了一辆汽车前走,汽车里横着一位很英武的中年男子,已气息奄奄,面无人色。空冀等各自惊叹一回,检个房间坐下点菜。忽的走进三四个武装巡捕来,在四人身畔搜检一遍,又盘问一番,方始退出房间。空冀等惊定,叫西崽来,问打死的甚么人?西崽说:“这里老主顾,便是贵州人王蕴华。”空冀、衣云、玉吾各吃一惊,说王蕴华打死了么?哎哟,可惜。璧如不知王蕴华什么人,问道:“是谁呀?你们认识的吗?”玉吾回说:“是你的甥婿。”璧如道:“胡说。”衣云道:“一些不打谎。”璧如道:“什么话?我没有姓王的甥婿。”衣去忍不住把凌菊芬出嫁的话说一遍,璧如面上羞着,心里老大替甥女可惜。空冀也道:“惜哉惜哉,我替凌菊芬叹口气,从此寡鹄悲鸾,一生完结。”玉吾对衣云笑笑道:“老哥,我们送了凌菊芬的嫁,今天又送他丈夫的死,那真意想不到,总算和同乡人有缘的了。”衣云也道:“奇极巧极。”当下天色已晚,西崽送上菜来,空冀吩咐西崽斟上四杯白兰地压压惊,又叫了个菊云老四的局。一会子老四来了,空冀告诉他王蕴华已死,老四说:“瞎三话四,前天凌菊芬还来望我的咧,没有说起他丈夫生病。”空冀道:“一个人不生病也要死的,难道一定要生病会得死。实告你,他刚才给人打死在这里大门口。你不信,马路上还有血迹咧。”老四吓了一跳道:“真的吗?”空冀道:“我和他又没冤仇,造甚么谣言。”老四吓得颤战着,摇头叹息,又一叠连声替凌菊芬叫苦。空冀道:“他死也死了,你替他叫甚么?若王蕴华死了,凌菊芬不妨再嫁呀。”老四道:“再嫁这句话难说,王蕴华的家庭,我晓得细底。他家老太太非常严厉,蕴华见她也十分惧怕,平常早晚请安,不失时刻。当初凌菊芬进门,老太太当她丫头般看待,要打要骂,苦头吃足。我去望她,她总是一包眼泪对我。后来听说亏得老太太有个内侄姓管的,在老太太面前几次三番替凌菊芬说情,老太太很信内侄的话,算把凌菊芬看重了一些。现在王蕴华一死,那个小孤孀不知要苦到怎样田地呢!”空冀笑道:“苦到同王蕴华一样,也至多的了,再没再苦。”
说得一座大笑。衣云又对玉吾说:“照此看来,祸福无常,总说不定。当初凌菊芬嫁王蕴华,谁不艳羡,可是今儿又怜惜她了。”玉吾默然。老四插嘴道:“沈大少说话,一点不错。一个人的命运真说不定,天公在上面管这笔帐,凡人一强也强弗转。”
正说时,西崽进来说:“王蕴华已死在医院里,凶手在逃。现在通班巡捕,在马路上踩缉。”老四听得,又呆呆不响。空冀道:“老四你回去吧,我们要散了。”老四撒娇着道:“我不敢走,你送我回去。”空冀笑道:“你的胆子也太小了。王蕴华虽则阴魂不散,你跑下楼,不见得转你堂唱的呀!”老四把空冀拧了一把,空冀会过钞,一同下楼,当真送她回去。过了十来天,报章上登着王蕴华出殡路由。空冀、衣云、璧如、玉吾等又好奇心发,同往一苹香阳台上看出丧,果然瞧见白马素车里一位妙曼不可方物的女子,白头白扎,哭得脸儿惨澹无人色,那人便是凌菊芬。大家对她发怔,玉吾尤其如醉如痴。一回儿四人走下一苹香,碰见言复生,同到平安公司屋顶茗话,讲起王蕴华,空冀说:“怎会凶手始终捉不到的呢?”复生道:“那批军阀,平日恣肆骄横,结下冤仇,切肤刻骨,不比平常,所以刺客也非等闲之辈,那里一时三刻捉得到呢!”空冀等叹息一回。忽见有个丰姿绰约,举止倜傥的中年女子,走过茶桌一边,横着秋波,对空冀盈盈一笑,害得众人都像风魔了一般。正是:
琼楼笙管销魂地,又遇华鬟劫里人。
不知那女子是谁,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八回 黄金市爱不用蝶蜂媒红粉好名甘为牛马走
话说对空冀盈盈一笑的那人,也是个浪漫女子,叫做卜婉珍女士,出身并不微贱,她父亲还在广东做官,只因娘是个晚娘,放任她到这样子,像匹不羁之马,任意所之。空冀在白大块头那里,碰见几次,因此认识。当下见她飘然走过,媚眼撩人,不禁心摇神荡。尤其是言复生,一时动了吉士之念,很想问鼎,乘人不备,一溜烟走到文明戏场,四面一瞧,只见婉珍坐在第一排坐位上,左右并没空位。言复生只能像皂隶般站在婉珍身傍,不时把双馋眼去引逗她。婉珍是个风月场中惯家,早看出苗头,打量复生,四十来岁年纪,胖胖身材,嘴唇上早留着两撇小胡子,品貌堂堂,大概不是个哭鬼,我何妨捞他几个外快,买双漆皮鞋穿穿。打定主意,叫茶房倒杯白开水来。茶房明知这是挑挑我的意思,陪笑应着,捧上一玻璃杯开水。婉珍呷了一口,摸出只香烟匣子来,抽枝香烟。茶房连忙划根磷寸,替她点着。婉珍吸了一口,媚眼对复生一瞟,只见复生嘻嘻着嘴,似笑非笑,似哭非哭,一张脸委实好看。复生见媚眼飞来,好像大旱已见云霓,快活得险些喊出妈来。走上一步,把根手杖,在婉珍丝袜上轻轻一戳,连忙陪笑道:“对不住,丝袜弄脏没有?”婉珍并不发火,缩起脚来拍了拍,对复生眼睛一横道:“絶格人倒也碰得着格,司的克一戳一戳,讨厌得来。”复生又赔个不是道:“一不留心,便碰到你脚上来了,很对不起。”婉珍把香烟盒子塞在袋里,摸出十来个铜板给茶房,站起身来想跑。那茶房眼睛只管望着复生,嘴里说:“小姐不必客气。”复生会意,摸出两毛钱给茶房。茶房接了,对婉珍说:“茶钱这位先生会过了,铜板收了罢。”婉珍并不客气,收了铜板便走。复生在后面如影随形的跟上屋顶。婉珍心想,此人手续办得不错,大概是个老内家,那么我也不必抄甚么远路,接近些吧。走到上面冷落所在,对复生回眸一笑,低低说声:“你痴了么,只管跟我走则甚?我身上又没糖给你吃。”复生涎着脸道:“你糖多着咧,肯赏赐我一些儿吗?”婉珍格格格笑了一阵,便和复生坐到亭子里。复生再细细打量她,二十多岁年纪,梳个S髻,小圆面盘,秀靥生春,媚目巧笑,樱唇皓齿,的确是个美人胎子。
身穿一件印度绸衫,长裙革履,绰有大家风范。心想这样端端正正一个女子,当然是非卖品,大概来找野食吃的,我今天总算碰得着,当叫她一声女士,又问府上住那里,家里有甚么人?婉珍道:“我又不和你扳亲眷,你打听我则甚?”复生又涎着脸道:“我问问你呀,亲眷不扳,扳个朋友。”婉珍笑了笑道:“我是轧弗上你朋友的,你也不配我做你朋友。”复生说:“你这样子一位漂亮小姐,怕我够不上做你朋友。”婉珍头一抬,"这座亭子要给你牵坍了。”复生觉得她在在可人,便凑紧一步道:“女士,你到底叫甚么名字?”婉珍道:“难听煞格,叫阿狗阿猫,你相信么?”复生摇头说:“我不相信。”婉珍把个食指蘸些香唾,在白石桌子上写两个字,对复生说:“我叫这名字,你道好么?”复生忙道:“好极好极,婉珍两字,何等香艳,婉是委婉曲折的婉,珍是珍珠宝贝的珍,像我今天一样,委婉曲折来求你的珍珠宝贝,你道对吗?”婉珍对复生瞅了一眼道:“偏生不是这们讲的。婉是婉转娇憨的婉,珍是珍怜玉惜的珍。”复生听得肺叶飘荡,心花怒放,笑得眼睛没了缝道:“不错不错,你这样子婉转娇憨,我对你自然珍怜玉惜。”婉珍把只脚尖在桌底下对复生一挑道:“你总欢喜讨我便宜,我不和你讲了。”复生道:“好好,我不讨你便宜。我问你一向在那里读书?现在毕业没有?”婉珍道:“向在妈虎女校读书,早已毕业。本想放洋游学,因为......”复生忍不住笑道:“放洋放到哪里呢?”婉珍道:“你总欢喜瞎缠,我因为出洋那出字难听,所以说放洋,你又要笑我了。”
复生道:“我只懂出,不懂放。”婉珍翻着白眼,半晌默然。复生催她讲道:“你说呢,究竟出不出?”婉珍恨恨道:“我不讲了。”复生道:“你讲你讲,我再不打诨。”婉珍接着道:“因为爷不许我去,怕我到了外邦,饮食起居,写意惯了,不肯回转祖国。”复生道:“原来尊大人怕你一放难收,只是现在你还有这条心吗?”婉珍道:“我已毕业了三年多,当时一股勇气,很有此志,现在身体,也不比从前强壮,怕有志难酬。”复生又忍不住笑道:“明白了,你以前身体好,很想放一放,现在身体推扳,连出也不敢出,是不是?”婉珍又把脚尖对复生挑了挑,复生道:“闲话少说,今朝总算天缘凑巧,彼此话得投机,轧个朋友。天夜快了,我请你吃夜饭去,你肯赏光么?”婉珍道:“你请我吃,哪有不欢迎之理。但是我午饭吃得晏,肚里东西,还没消化咧。”复生道:“那么你吃些消化露进去消一消罢。”婉珍道:“你总讲闲话之间搭小铜钱,规规矩矩,我弗叨扰你了,隔日会罢。”复生哪里肯舍,陪笑道:“你吃不下饭,停会晏些吃,此刻我们到那清静些的地方去谈谈心吧。”婉珍女士忖着,今天一双皮鞋,好靠牌头了。嘴里不响,脚里明白,站起身来跟在复生背后。复生穿件米通纱长衫,里边香云纱衫裤,一面走一面心里盘算,长衫袋里有四毛小洋,短衫袋里好像只有一张十元钞票,开了大西亚东,停回要没饭吃了,还是开家小旅馆罢。打定主意,引她下了楼,径到石路卫生大旅社,开个二块四角官房,复生以为阔极的了。哪知婉珍女士顿时换了一副态度,走进房,挨着步,像虱扒似的。复生问她这里好么?婉珍鼓着两片粉腮,勉强应声随便。茶房照例拧上一把手巾,婉珍只一推道:“谁要揩甚么脸。”茶房只得低头而去。婉珍斜靠在床上,呆呆不响。复生揩过脸,脱去长衫,矮下身子对她相了相,问道:“婉珍,你在那里上甚么心事?”婉珍只不做声。复生猜不到她为甚么不高兴,怕她嫌热,便向茶房取把芭蕉扇来,替婉珍了几扇,赔笑道:“这里倒还风凉,房间算顶大的了。”婉珍冷笑一声道:“这样子清爽的大房间,亏你找得到,我却从没插足过。”复生怔了怔,心想我当她非卖品,听她口气不对呀,不觉心里冷了一半,勉强笑道:“房间小虽小,清洁倒还清洁。”婉珍道:“不清洁不成其为卫生了,大概你是个卫生家,效法伍博士,想活一百念岁的,所以来开这里卫生大旅社。”复生道:“不知你欢喜哪家,我却是老开这里。”婉珍头一抬道:“我那里没有到过,外滩汇中,静安寺路沧洲,将就将就,大西亚东。”复生听得,暗暗喊声惭愧,又想到她这样子老口,一定订有润格,摸摸袋里,只剩七块大洋,怎么打得倒她,不禁惴惴自惧起来。思索一回,胖了胆子,和她打诨。谁知婉珍一些儿不客气,推住复生,要求先润后笔,揩油打棚,不是生意经。复生呆住了,只得把五块钱塞在她袋里。婉珍摸出来,对被面上一道:“这算甚么,我又不在那里十周纪念大廉价,五块钱磨费也不够。”复生老羞成怒道:“照你润格,怎么算法呢?”婉珍道:“照我润格,是算不得了,一个钟头,也须耶稣之数。”复生道:“甚么叫做耶稣之数呢?”婉珍不慌不忙,把两个指头儿搁个十字架,复生笑道:“润笔未免太贵罢,你有甚么特长之处?”婉珍女士道:“不瞒你说,我润格还是以前白大块头替我定下,一向没有加过,特长不特长,连我自己也不知,要你们说的。”复生抽口冷气道:“你又不比吴窗老王亦老,年纪一年老一年,润格一年加一年。”婉珍冷笑一声道:“那么你真正是城外头粜米,外行,枉为读读书的,一部《疑雨集》只有一句好诗,便是'徐娘风味胜雏年'。”复生听得,又好气又好笑,仿佛痨病鬼对着满盘子洋澄湖大扎蟹,只管馋涎淋漓,没福一快朵颐,委实心痒难熬。心想天下事自有这般凑巧,平日塞满了一皮夹子钞票,奔东奔西碰不到一个可意人儿,今天只带了十块钱,想喝碗清茶,偏生碰见五百年风流孽冤,要叫我奔回去提款,是不高兴了,只好拆他的冷台罢。当下笑盈盈把被面上五块钱拾起,塞在袋里,对婉珍说:“你要拾块钱一点钟,不敢请教,隔天再会罢。”说着便想动身。婉珍忙把复生扯住道:“慢些,你引我到这里,一个钟头也尽有了,怎容你不名一钱。”复生发急道:“一项生意没有成交呀,怎么也论起钟点来呢?”婉珍道:“不相干,光阴便是银子,你只要瞧大律师的样,当事人不是要出谈话费的吗?”复生心头火发道:“你又不是大律师,今天毛都没碰歪你一根,客客气气,噜苏些甚么?你愿意轧个朋友,不愿意,走你的洋场大路。”婉珍沉下一副冷霜冷脸道:“怕没由你这样便。今天是你引我来开房间,你别弄错了,当作我领你到家里,由你剔精拣瘦,发甚么标劲!我只问你,你引我来开房间,转些什么念头?外人见我们关房门,做些什么勾当?老实讲,开了饭店不怕大肚子,黄鼠狼扒上鸡栖,不是偷鸡,也当你偷鸡,你识相一些,偿还我一个钟头光阴的损失。”复生自知理屈,只得按捺下满腔郁火,换一副笑脸,和婉珍打诨道:“你别这样子光火来西,一个人朋友交情要紧,铜钿银子用得完的。老实说,我姓言的,不是个一钱如命的啬鬼,只为今天忘带了皮夹子,够不到照你润格,只好下回请教。下回依你每点钟送你一个耶稣,只要你别喊救我......”
婉珍女士噗嗤一笑道:“哦,你又讲起交情来了。你讲交情,刚才也用不着发标劲,请我走洋场大路。我又不是你的车夫当差,招之即来,挥之即去。你既是个老白相,也该放些颜色出来,好叫人家走路。”复生心里明白,晓得她要讨几个车钱,只不给她,有意和她玩着道:“婉珍女士,你别生气,刚才算我说错,我向你道个歉。”说时对婉珍一恭到地,婉珍把柳腰一扭道:“你别这样子装神扮鬼,小囡弗生,耽阁老娘,辰光弗等你的,快要两个钟头了。”复生只管和他缠着道:“两个钟头,那是要两个耶稣了,清谈谈未免太贵吧。”婉珍道:“像这样子雄赳赳气昂昂的,不是清谈,每点钟谁肯卖你一个耶稣。”复生道:“要多少呢?”婉珍说:“照例大幅润笔加倍,还须国庆之数。”复生笑着道:“照你说,叫个小孩来,润笔你肯改作国耻之数吗?”
婉珍道:“当然另件面议。”复生又笑了一阵道:“不瞒你说,我今天袋里,只剩牛女渡河之数,你不肯迁就,我只好入得宝山,空手而还,请你卖个交情,不必较量,一同去吃餐大菜,算扳个朋友,你道好吗?”婉珍对复生瞟了一眼道:“你要我陪你吃大菜吗?辰光不是更多了。对不起,改天叨扰。”复生老老实实,给她四块车钱,她不肯收,再添上一块,依然不响,七块钱统统给她,仍是怏怏不快。复生发狠起来,收了七块钱,笑道:“你当真丝毫没让,要依照润格吗?请你坐待片刻。”婉珍默然,复生叫茶房来,托他打个电话到家里,吩咐包车夫送一百块钱来。茶房自去照办,一回儿复生雇用的那个车夫,癞皮阿三来了,送进一叠钞票拾张,都是中国银行新票。复生笑吟吟道:“好了,救主已到。”那阿三送到钞票,便想退出,复生和他低低说了句话,阿三走出房门,坐在客堂里守着。复生发痴似的,把一叠新钞票,在桌上,对婉珍说:“婉珍女士,你要多少拿多少罢。”婉珍发怔着,哪里敢自取,摈了五分钟光景,复生道:“婉珍,你怎么见了钞票客气呢?”婉珍只得赔笑道:“算你发财,把许多钞票来吓倒我,我眼里还没见过这花花绿绿的东西咧。我也不要你多少,你只消把我名分应得的,给了我就是。”复生笑着道:“你名份两个钟头谈话费,双十之数,余多我也用不着他,今天索性一起作成了你的生意经吧,还剩八个耶稣,你该当陪我八个钟头,你道对吗?”婉珍忖着,此刻不过八点钟,到三点钟回去,有八十元进款,除一双镂花漆皮鞋之外,明天又好挣只白金手表,或者挣只小钻戒,何乐不为呢。当下讪讪的道:“你又要叫我再陪你八个钟头,本来呢,我家里不能到这时候晏回去,现在情不可却,不陪你怕你要生气的,只好陪你谈谈了。”复生涎着脸道:“婉珍女士,明人不消细说,不是谈谈说说的事,还须难为你些本钱咧。”婉珍低着头道:“我见你怕......不......”复生道:“大幅要加倍吗?”婉珍默然。复生寻思了一回,推开房门,拉个车夫癞皮阿三进来,按捺着他,和婉珍坐在并肩,笑道:“他不是大幅,又非另件,普通作品,大概无须加价另议得,对不起,婉珍女士,有屈些,今天我姓言的,请一回客,相烦你陪阿三八个钟头,我要失陪了。”婉珍吃惊不小,一把拖住复生道:“甚么话,你敢糟蹋我,这事情好请客的吗?”复生正言厉色道:“婉珍,刚才理性是你长,我身边没有耶稣,只好受你奚落。此刻救主一到,你讲不过我了,你有润格的,本来认票不认人,只消有十块钱,便好叫你陪一点钟。现在我没有劲,把你请请客,也是件极普通极平常的事,你有甚么理由,拒绝主顾,弗当生意经做呢!老实说,我姓言的,不是在上海滩上第一遭白相,平常逛逛堂子,朋友把倌人阿姐介绍给我,请请我也有,我今天发个心愿,把你请请我的车夫,酬劳他平日两脚奔波的辛苦,也不足为奇,你做生意总须做得公平交易童叟无欺,决不好嫌他癞皮肮脏,你要瞧桌子上十张中国银行钞票,花花绿绿都是簇崭全新的,你快快别推却吧,还须请你对客挥毫咧......。”婉珍女士听说,对复生啐了一口道:“放屁,不是这样放法。一个人上下流总须分分的,你体恤车夫阿三,怎么不叫你们夫人太太陪陪他呢?况且我刚才和你讲的,是你本人,没有说明车夫代表,现在你请车夫代表,我也好去叫只野鸡来做替身,你有甚么话说,便是把书画家来比喻,也有个'劣纸不书'的老例,我有例可援,怕你硬按着我工作不成。”复生听得,又不禁笑了起来,指着癞皮阿三,对婉珍道:“你说他劣纸,他的确是张冷金珊瑚笺。”婉珍竖起粉脸不响,车夫阿三说:“老爷,他怎么叫我栗子,要把野鸡来炒呀!”婉珍、复生听说全笑了。一回儿,两人面面相觑,各不做声。还是婉珍心里见机得快,瞧科复生不是个瘟生洋盘,一不做二不休,怕不肯就此下场,想他手表钻戒,谈何容易,非放些手段出来,对他不成。打定主意,站起身来,对复生嫣然一笑道:“老朋友,你今天也算会打棚了。当着车夫面献丑,阿难为情仔点。”说时流波送盼,伸只纤指,刮着粉腮,刮了一下,又尖着两片樱唇,凑到复生耳上嘤嘤说了几句话,一缕粉香脂馥,直钻进复生鼻管里,把复生胸头一股郁火,不知不觉全冲散了,不由得复生说出一句话来道:“阿三,你回去罢。太太面前别多嘴舌,他问起你,说我在小花园叉麻将。”阿三说声晓得哉,翻身便走,随手把房门砰的一声带上。里面抽毫挥洒,笔飞墨舞,自不用说,做书的也不屑去描写他,按下不提。单表平安公司屋顶花园乘凉喝茶的几位朋友,一转眼不见言复生,猜到他一定在哪里单独猎艳,分头去找寻,杳无迹兆。空冀说:“他不别而行,一去不来,一定物色到甚么出色人材,又在哪里开房间了,我们今天发一回呆,去侦探他一下,你们赞成吗?”璧如道:“使得。”衣云、玉吾摇头不去。空冀拉了璧如便走。璧如道:“我们定下路由,先到哪里?”空冀道:“当然从这里大西入手调查,近水楼台,他们有七分在大西,说不定相手方面,便是刚才对我笑笑的那个婉珍女士。”璧如道:“今天场子里人才寥落,舍却那人,怕没有别的吧。”两人边说边走,已抄到大西。空冀有个熟悉的茶房叫汪幼林,穿件白色制服,刚在那里写帐,瞥见空冀,迎上来道:“马先生,你要开房间吗?你住惯的一百十二,一百十四号,统统空着,要开给你叫叫堂唱,叉叉麻将吗?”空冀道:“不消得,我问你件事,言先生这里来过么?”幼林问可是那个小胡子,他今天没有来过。空冀道:“二层楼三层楼,你去替我调查一下,他开着房间没有?”幼林道:“不消调查得,下面房间,今天没有空过。”空冀点头道:“理会得。”说着,又同璧如到对门亚东去找,又找不到。忽在三层楼碰见几个熟人,正开着房间打牌,哪几个人呢?便是王散客、王川、邓坚、孙莲渠、汪寒波那批人。散客招呼空冀、璧如小坐,说只有两副牌了,我们叉开麻将谈谈吧。空冀说:“你们兴致真好。一年三百五十九天,怕三分之二的光阴,要在旅馆里过,真佩服你们。”汪寒波接嘴道:“人生行乐耳。我们开房间,也是效法古人秉烛夜游的意思。”邓坚说笑他道:“老汪,你说秉烛夜游,那个烛字,该当作别解。”寒波笑道:“不错,可惜我已成风中之烛,蜡泪抛残,前天吃下一瓶山得尔米地,略为好些,只是从此以后,不能奋发有为了。”邓坚道:“你这句话不确。我资格比你老,差不多一年到头像铜壶滴漏,涓涓不息,也未见得委靡不振咧。”寒波道:“危险危险,涓涓不塞,将成江湖,古有明训。”邓坚道:“我算得疗治了一番,只不见效,看他要滴到几时才停。”王散客插嘴道:“非到你那话儿成了灰,不肯停。”邓坚道:“你别触我霉头。”王散客道:“有诗为证,叫做'蜡炬成灰泪始乾'。”一座听得全笑了。邓坚道:“讲起了诗,我那位老师姜作起,近来诗兴勃发,只是脾气很坏,人家好好请他题首诗在集子上,他搭足松香架子,不肯落笔,说每首诗要卖十块大洋,前天晓得我犯了那个毛病,他忽然兴发,说我替你那话儿题两句诗,叫做'绝似风中三寸烛,替人垂泪到天明。'害我羞得置身无地。”王散客道:“姜老头儿的诗,简实只配题题你令高足的那话儿,十块钱一首,有灰孙子请教他。”邓坚道:“这也是他的脾气,高兴起来毛厕壁上题题,破草纸上写写,毫不足惜。前月他隔壁邻舍汤团店小开做亲,他专诚到城隍庙里买了四条泥金对子,连夜搜索枯肠,做成四首催妆诗,写上送去。汤团店老板,便把他悬挂在灶脚边,喜酒请弗起,只送来八个汤团,他还快活着道:'一诗换得两汤团'我听他说,笑得肚子肉疼。”王散客道:“可笑已极。”说时麻将已叉罢。散客留空冀、璧如吃夜饭。空冀说:“不必客气,我要去找个人,找不到,再来谈天。”散客道:“那么我们专等二位你来了,又好叫个局闹闹,兴致要提高不少。”空冀笑了笑道:“你们等不必等,我找不到那人,一定叨陪。”说着同璧如走出房间,径往一苹香振华新旅社孟渊,遍寻不见复生影子,只得懊丧着折回亚东旅馆。那时王散客等已团团围坐一桌子,喊的六元一席广东菜。空冀、璧如坐下已七个人,一张小圆桌下,轧得气都透不转。散客逼着空冀叫堂唱,空冀叫了个新户头汕头路琴第,又替璧如代叫了个福裕里爱琴,问散客叫的谁?散客道:“我近来此路不通。”空冀说:“那真难得,怕一百十四号里,总不免去走走。”散客道:“肉林中老早绝迹。”空冀说:“我不信你坚决到如此。”邓坚替他证实道:“的确他近来算得循规蹈矩,终年一夕不外宿,可称涓滴归公。”空冀笑道:“那要成正果了。西竺佛国,已替你排好一个坐位。”又问王川叫的那人?王川叹口气道:“除却巫山不是云。我已是个情场失意人,不再自寻烦恼。”空冀道:“难得你还不忘旧欢,请问彩云那只指头儿呢?”王川摇头道:“别再提起,提起了又要使我椎心泣血,伤感一阵。”璧如插嘴,问空冀怎么一回事?空冀说:“王川有个所欢,因为婚姻问题,不能得圆满结果,愤走南粤,濒行割只指头给王川,当件纪念品,后来那女子,便死于舟次。”璧如道:“此人却也难能可贵,不知那指头儿,还保存着么?”王川说:“那指头儿浸在酒精里半年多神色不变,直到上月我和李女士订婚那天,忽然腐烂了,只剩一段指骨,你道奇怪不奇怪。大概彩云死后,一灵不泯,精神有所凭式。我一旦变心,她精神立刻涣散,你道对吗?”空冀道:“不错。我可惜你那只指头儿告了消乏。”璧如刚喝一口汽水,喷了满桌。王散客说:“现在指肉虽腐,指骨犹存,见着惊心触目,仍不能免刻骨相思,我劝老王,把它埋了吧。美人遗骸,入土为安,你说是不是?”王川默然半晌道:“埋了也好,免得睹物怀人。可怜我和彩云只有半月同居,便算一生夫妇,不知来生再得配合么?”散客道:“我不是个月下老人,你别来问我。”
正说时,堂唱来了,走进一位四方面盘,胖胖身子的倌人,年纪四十来岁,打扮得珠光钻气,华贵雍容,对空冀眼波一瞟,叫声:“马老!”坐在一傍。全座把她打量一番,大家说她不像堂子里倌人,简直是个官太太模样。空冀叫她一声六小姐,敬她一枝香烟。王散客开言道:“马老,你叫她小姐,未免说不过去吧。天下世界有这样年纪的一位小姐么?”空冀说:“她没有嫁,我只好称她一声小姐。况且琴第,是以六小姐出名的,她房间里没一个人不叫她六小姐。”王散客道:“哦,她便是琴第老六,还是个新选的花园大总统哩,真正有眼不识泰山,失敬得很。”六小姐偏一偏身子,对散客嫣然微笑道:“大少包荒点,弗要当场说笑我,我个大总统,是弗比袁世凯、徐世昌,起码来西格,只不过给外国人做一做活广告罢哉。”散客听说,呆了呆道:“甚么外国人做做活广告呀?”六小姐但笑而不答。散客说:“难道外国人把你大总统的照相,做香烟牌子吗?还是做化装品名字吗?”六小姐只摇摇头。散客道:“总不见得叫你大总统穿着号衣,到马路上做活广告的啊。”六小姐仍不做声。空冀道:“差不多这样子。”散客问究竟甚么一回事?我们中国妓女怎会做起外国人的活广告来呢?空冀道:“你别多问,停回告诉你。”说时,又走进一对花叶来,悄问尤在那里?璧如回转头去,招呼道:“尤在这里。”两人扭身坐下。空冀刚在和琴第喁喁谈心,抬起头来,璧如叫的爱琴老七、老三赔笑道:“马大少,原来你也在一起,我没看见。”空冀说:“你们缩在背后,我也刚才看见,只听得你在门口,好像喊一声油在哪里,不知麻油呢酱油?你可要揩揩那位尤大少的油?”爱琴老三道:“马大少,你又要说笑话了。”空冀道:“那位尤大少,本来卖油郎出身,所以一听你喊油在哪里,答应得很爽快,说油在这里。”
一座听得全笑了。璧如打量爱琴老七,娇小玲珑,生得还不差。跟局的老三,二十来岁年纪,身段很苗条倜傥,肌肉也还生得干净,当便和他们搭讪着,谈了一阵。空冀叫的六小姐先跑,拍拍空冀肩膀说:“马老,晏歇来坐坐,我堂唱去哉。”说着飘然而去。爱琴乌师到,唱了一折孤皇酒醉桃花宫。空冀又转过,唱折青衣玉堂春。王散客道:“倒瞧不出小巴戏,大小喉咙都不差。”空冀说:“小巴戏不但大小喉咙都好,下喉咙也弗推扳。”老七拧了空冀一把,仍坐到璧如背后,和璧如说了一声下回来,叫开了堂簿弗要做丹阳客人。璧如道:“晓得哉。”老三也捻捻璧如的手,说声:“尤大少,晏歇请过来。晏歇会。”空冀说笑道:“尤大少手上的油,给你揩够了。”老三嫣然一笑而去。璧如道:“我手上是没甚么油,身上要派有些玉树神油。”说得一座全笑了。散客又各敬了一巡酒,各人照杯吃饭。一回儿席散。散客又问空冀道:“刚才花园大总统,怎么说给外国人做广告呀?”空冀道:“都是言复生那批朋友干的玩意儿。外滩有家外国人开的牛奶棚,专出产鲜牛奶,生意可也不小,一年几十万银子好做。今年春天,那牛奶棚总理,和华经理计划推广营业方针。华经理伍赤凤说:'非用特别方法来推广不成。'总理说:'怎样特别方法呢?人家不相信吃牛奶,不好用一个个皮奶奶头,接到顾客嘴里灌的。'伍赤凤道:'灌虽不能灌,劝则可以劝。只要想方法出来,劝他们吃。'总理道:'不知你们贵国那一种人最欢喜吃牛奶?'伍赤凤忖了一回道:'我对于社会情形,不很熟悉,把我自己家里看起来,只觉得女人最欢喜吃,尤其是堂子里女人,顶顶欢喜,牛奶是她心爱之物,尽多尽少装得下,一个身体差不多是个牛奶瓶。’总理笑道:'你家里可是兼营堂子生意的吗?怎么见得到这种情形?'伍赤凤面上红了一红道:'不是呀,鄙人家里,四位姨太太,三个是堂子里讨的,所以鄙人深知她们习性'。总理道:'哦,原来如此。'赤凤道:“老实说,她们非但把牛奶当食料,还当作用品咧。'总理道:“咦,牛奶怎好作用品呢?'赤凤道:'我每见她们要脸子白嫩,每天把牛奶洗脸。'总理道:'这样子就消耗得多了,最好希望你们贵国女人,洗脚也用牛奶,洗澡也用牛奶。无论浣甚么东西,都用牛奶。每个房间里壁子上装个龙头,像自来水一般,随时取用,那么本厂好大大扩充,把总厂开到敝国伦敦,造一座极高极大的屋顶花园,那园里养几千万只牛,奶汁随时流下,装一根地底铁管,直达这里分厂。由分厂再装一根根细管,通到各户人家,这样子的大计划,不是破天荒么!'赤凤陪笑道:“密斯脱这样的伟略,使敝国人每天吃的也是牛奶,用的也是牛奶,不到几年,男女肌肤,都要变成雪白粉嫩,和贵国人同化了,那是受惠不浅。'总理道:'现在第一步入手推广,你说堂子里人最欢喜,那么当然先从推销堂子入手,你看怎么销法?'赤凤忖了一回道:“敝国人的心理最欢喜看榜样,尤其是堂子里女人,看她人穿甚么,便穿甚么。她人吃甚么,便吃甚么,我们利用这个弱点,把全上海堂子里的姑娘统统叫来,开一个花园群芳选举大会,剔选几十个又白又胖的姑娘,给她们一个牛奶总统牛奶总理的头衔,叫她们叫小姊妹淘里和客人跟前鼓吹牛奶,做一个吃牛奶的鲜鲜活标本,算是吃了我们的鲜牛奶发胖发白的。只消这一来,有分教十里平康间,尽成牛奶世界。百千姊妹中,统变牛奶壶瓶。当真要房间里装个自来牛奶管了......。'一番话说得总理眯花着一双蔚蓝眼睛,只管捋着黄胡子发笑。一回子,说准照你办法做去,愈速愈妙。赤凤奉了总理之命,即日去找言复生等那批熟手,借一家屋顶花园,轰轰烈烈的选举。刚才那琴第六小姐,便是当选的牛奶总统。据他们选举的人说,六小姐曾经给外国人用五干倍显微镜照过,说她皮肤里奶汁最充分,应当选她为元首。六小姐快活得心花怒放,情愿替他们牛马走,到处吹牛,你道可笑不可笑。”
王散客道:“原来这样子,不但可笑,委实可叹。你想不幸做了个女子,更不幸做了个妓女,还有人不饶舍她,利用她做活广告,更利用她做外国人的活广告,替外国的牛推销奶汁,可叹可怜,到了极点了。”空冀笑了笑,正想起身回去,忽的走进个丰姿绰约的女士来。空冀一眼瞥见,还道是谁叫的堂唱,或者茶房叫来的咸货,便道:“你找谁?谁叫你的呀?”那女子脸一沉,只不做声,走近王散客身畔,屁股一扭,坐在一旁。各人大家对她钉了一眼,邓坚迎上叫她一声:“奚女士,你哪里来?可是找你先生?有甚么要事?”奚女士脖子一仰道:“你们在这里逍遥快乐,我也作兴来胡胡你们的调。难道只许你们写意,不许我来加入的吗?我偏要来做做你们的讨厌人咧。”邓坚陪着笑脸道:“谁不许来?怕你不肯来。你来了便觉得一室生春。”奚女士道:“好了,你别鬼讨好吧。”邓坚默然。散客对空冀、璧如介绍道:“这位奚一池女士,是我同乡,现在住我家里,从我学诗,天姿却很敏隽,可造之材。”空冀陪笑对一池点点头,一池也嘻一嘻嘴。璧如插嘴道:“原来王先生的女高足,失敬失敬。”
一池偏偏身子,问璧如尊姓大名?璧如道:“我姓尤叫璧如。”一池道:“可是人则俞,还是人未余?”璧如还没还答,空冀代说道:“是掮石子尤。”一池点点头。散客禁不住笑道:“璧如兄,你一生一世掮石子不吃力么?”璧如道:“现在那块石子,要抛去他了,不抛去使我伸腿不得,委实不舒服得很。”散客怔道:“怎么伸腿不得呀?”空冀代说道:“他一伸腿不是要变犬先生吗。”散客、一池听得全笑了。一池道:“我往往见苏州人姓尤的,不写上一点,写作尢字,这个字,不是读作汪字吗?本作,通作字,怎么好通尤字呢?很以奇怪。现在给你们一说穿,我明白了。”散客道:“可是你谈笑皆学问。”邓坚也道:“一池女士,你对于我们觉得开口有益吗?”一池嘴一披道:“和你们一批高人在一起,当然是有益的咧。不有益,我今天也不来了。”空冀那时拉着璧如先跑,各自回去不提。再说王散客和女弟子奚一池等谈笑一阵,直到钟鸣二下,各自回去。房间里只剩孙莲渠一人住着,孙莲渠浙江平湖人,也住在王散客家里卖文为活,年方弱冠,尚未娶亲,性格非常忠实,不会拈花惹草。前天听得王散客说起,奚一池也没扳亲,莲渠心里便存了个求偶的念头,不知不觉,热辣辣地,作事无心,茶饭少进。散客见他这样子,猜到他五分心事,便偷偷地盘问莲渠底细。莲渠和盘托出,挽散客做媒,散客一口包拍,莲渠欢喜非常,心目中已把一池认为未来夫人。见邓坚等和一池和调,心里恨如切齿。那天晚上,莲渠和散客等出外开了房间,又偷偷折回散客家里,告知一池,说在亚东某号,停回你不妨来逛逛。一池吃了夜饭,当真来亚东谈天。依莲渠的意思,要想等邓坚、王川、汪寒波那批人走了之后,和一池谈片刻体己话,或者话得投机,便借此求婚,成其美事。无如邓坚不识相,只管和一池打诨,使莲渠无机可乘,只恨得莲渠咬牙切齿。临走,莲渠又偷偷地和一池使了个眼色,叫她慢跑。哪知一池不肯留着,和邓坚等一哄而散。莲渠孤眠在亚东旅馆,凄凉况味,委实难受,辗转反侧,不能入梦。坐起吸支香烟,忽见房门外烘的一声,如闪电一般,令人惊魂不定。正是:
最是五更眠不稳,此中情味实难堪。
不知烘的一声是甚么东西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九回 公子多情暗藏避孕袋萧娘爱洁珍惜保安刀
话说孙莲渠正在辗转反侧之际,忽见房外电光一闪,不觉目眩神摇,接着一片喧哗声,好像有男子申申而詈,女子嘤嘤啜泣。莲渠心中纳罕,下床开门看时,只见隔壁房门口有一位面如冠玉,丰神楚楚的少年,给三四个汽车夫围住殴打。傍边另一少年,指挥其间,声色俱厉。房内有位少妇,浓妆艳裹,花朵儿似的,坐在床沿上垂泪。一回儿,那被打的少年,熬不过痛苦,只管哀哀求饶,惊动旅馆帐房走来解劝。那被打的少年,自知理曲,愿甘写纸服辩了事。旅馆帐房劝他到房间里写服辩,写就交给另一少年,才始罢休,一哄而散。莲渠眼见怪状,不知内幕怎么一回事,当拉个西崽进房,敬他一支白锡包香烟,问他底细,西崽免不得把内幕原原本本,诉说一番。莲渠惊得目瞪口呆,原来那个少妇便是上海赫赫有名秦公馆里一位少奶奶。那秦公馆,上海人谁也不知是个大家,走出来的妇女,粉白黛绿,斗胜争妍,一个胜过一个,又风流,又阔绰,很有许多少年子弟,失魂落魄在秦府门口,一年总有好几回。有人提着灯笼捧着斗,在秦府门口叫喜,即此一端,可见秦府妇女得享盛名的由来了。
单表那位少妇,叫做五少奶奶。这位奶奶,更来得奢华,出身也是吴门望族。祖上在洪杨时代立过大功的。五奶奶从小在上海立本女校读过书,那时还没籍籍名。后来一嫁了秦五少爷,相得益彰,单论她的洗澡,要用鲜牛奶来洗。洗手,要用花露水来洗。房间里壁子,全用簇新的物华葛糊着,四面遍洒法国香水精。谁在她屋子时放一个屁,她吓得立刻要搬家。走出来买买东西,动不动便是几百块钱,回来还说,上海南京路真没有什么东西好买。你想出去一趟,连一千块钱都化不掉,还剩几十块钱咧。譬如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贴对门,她从先施出来,要到永安去,走过这条马路,是从来没这规矩,非得坐了汽车渡过去不成,她的娇贵如此。讲到娱乐的事情,五少奶奶都要干一干。听戏,看电影,跳舞,吃大菜,这是家常便饭。不过人生最娱乐的一件事情,竟是和五少爷合作以外,觉得十分不方便。为了这个问题,常觉美中不足。后来给她发明了一个方法,便是天天出来买东西。其实她那里天天买东西,不过借此干干最娱乐的一件事情罢了。这亚东旅馆里,是她老主顾。她包定的那间房间里,橱上有镜子,梳妆台有镜子,床横头有镜子,床顶上有镜子。一个人赤裸裸睡在床上,仰望床顶,好像也有一个人悬着,真是纤毫毕露,迷楼镜屏,也不过如此。电灯也特地多装上十来盏,一室通明,不分昼夜。五少奶布置得这样一间房间,平常锁着,当她行宫一般,以备不时之需。
那一天,五少奶在家里推托买东西,又来做这房间里的临时主人婆。走进门等了一回,便有个华服美少年,推门进来。大家一笑,便在沙发上并肩坐下。少年道:“这屋子里镜光灯光,照得这么明亮,你脱了衣裳,连肚子里吃的加利鸡饭都照得出来。”五少奶把少年腿上一块皮,揭得二寸来高,骂道:“你这短命鬼,怎么知道我吃的全是鸡。”少年告饶道:“好奶奶,今天我说错了,你饶了我,尽这样子拧下去,等回他要起不起劲,又说我贪懒。”五少奶格格笑了起来,两人全倒在沙发上。一回儿又听得那少年道:“好奶奶,你是怕肮脏不过,我今儿带着几只新式避孕袋。”五少奶夺在手里一看,吓了一跳,说怎么有刺的呀?少年尖着嘴巴,凑到五少奶耳上,说了几句话,五少奶便笑眯眯不响了。过得一个多钟头,五少奶微微喊了一声快乐,不料门没有拴上,少年方听得一声快乐,门外又来了一声疙瘩,门一开,蜂拥进来三四个汽车夫,随后又是个五少爷。这时五少爷怒冲冲,手里捧着一架摄影机,对准沙发上,配一配光,拈一拈乾片,又把一卷镁光燃着,铄的一亮,说够了够了。回头对五少奶说:“你干得好事,天天推说买东西,原来在这里买这一段小东西。阿福、阿根,快把她买的东西去捣烂了,让她吃个杀馋。”阿福、阿根奉了少爷命令,当把少爷一顿毒打,可怜阿福把少年打一下,五少奶的心荡一荡,肉疼一疼,亏得帐房先生出面调解了,才得罢休。孙莲渠听得西崽讲出这番情形,有些将信将疑,问西崽道:“你不是五少奶奶,又不是那少年,怎么知道这般详细呢"
西崽笑了笑道:“你不常来开房间,有所不知。我们这里几个房间,壁子上都有小眼子的,不过这眼子在秘密地方,非常开房间的几位朋友,一时找不到,找到了张进去,一目了然,显豁星露。便是他们在枕上切切私语,也如雷贯耳。”孙莲渠听得,眉开眼笑,见那西崽一壁讲,一壁吸香烟,一枝连枝,把桌上一听白锡包,吸了小半听,便道:“我把那听香烟送给你,你快快指点我看。”西崽快活不尽,当把那听吃剩的香烟塞在白号衣袋里,不慌不忙,伸手把壁上吊着一块镜框移过一些,便露出一个细小的眼子来,西崽闭着一只眼睛望了望,便指给莲渠看,莲渠抢着也望个仔细,说房里没有人呀。西崽道:“这边没有人,那边来。”又把里床帐衣扯一扯,将壁上一小方白纸揭去,露出个小眼子,也只有钱孔大小,莲渠凑上一看,只见一男一女,并坐在沙发上调笑,看他们样子,好像双方战云密布,还没有开火。莲渠看得出神,不肯即舍。西崽含笑而去,替他把房门带上。
第二日清早,王散客同王川来探孙莲渠,敲了半天门,只不见来开,很觉诧异。唤西崽来开了门,轻轻走近床前一看,吓了一跳,只见莲渠像猴子翻筋斗一般,伏在床当中,一个丰臀高高耸起,双手撑在壁子上,一个头也贴在壁子上,呆若木鸡,只不做声。散客认作梦魇,叫了他几声,方才如梦初觉,张着一双赤化眼睛,对两人望了望道:“哎哟,原来是二位,你们怎么没有回去睡呀?”散客道:“莲渠,你瞧隔壁戏瞧昏了,此刻已九点多钟,太阳也很高了,你还在那里做梦吗?”莲渠慢慢走下床来,推窗望了望道:“哎哟真的又是一天了。不瞒二位说,小弟昨夜非但没有合眼,连睡也没有睡下,衣服也没有脱。”散客道:“你痴了,这有什么好看,值得通宵不睡,难道你自己未曾干过么?”莲渠道:“自己干那里有看别人干来得有趣。看别人干,尤其是在不知不觉间看,来得神情活现,他们极吼吼一副神气,真正叫做自己不觉,傍观有趣。”散客、王川笑了一阵道:“莲渠,你到镜子里照照自己一张脸子,活像吃死人兔子,眼睛红得像血,面孔白得像纸。这样看下三天,阎罗王一定要聘你做书记去了。”莲渠笑道:“'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。'那倒不在乎此。”王川道:“可惜我没见得,否则好替他们实地写真,一定神情毕肖。”散客笑道:“我还记得航空学校里,大总统有个匾额,叫什么'洞察俯仰',莲渠昨夜的行径,正合着这四个字。”王川笑了一阵道:“这不算希奇,我也看了好几回。有一次还见个女的患着横痃,那男的依然不饶她,呻吟床第,委实可怜,害我出了身冷汗,从此不敢再看。”散客笑道:“那么你算得'洞见结'。”王川、莲渠笑不可仰。一回儿西崽进来叠被子,只把被子一揭又不叠了,偷偷地对莲渠一笑。莲渠面上一红,走过去对西崽说了句什么话,西崽才始不响走出房去。王散客何等玲俐,对莲渠笑笑道:“原来昨夜你不但目送外加手挥咧,那'手挥目送'的活剧,只恨我不住在那边贴壁房间,否则瞧瞧你已够趣了。”莲渠羞得只不做声。王川道:“的确我有时候正在洞子里瞧别人,别人也正在瞧我,那么两只眼睛不约而同接了个吻。大家总要暗笑一回。”散客道:“有时候正看得出神,忽地给对方留意到,把洞子塞没,那要懊丧万状。”王川道:“那倒不要紧,不怕他用硬功,只怕他用软劲。”散客道:“怎么用软劲呢?”王川道:“最怕他用件长衫一挂,正把洞子罩没,你眼见那件长衫,飘飘荡荡,无法戳去,真可恶之极。”散客道:“你碰见过这回事吗?”王川道:“碰见过一次,我恨极了,用一枝蚊虫香燃着了头,在洞子里穿过去,把他们一件罗纺长衫上,连烫了十来个香洞,方出我心头之恨。”散客啧啧道:“好险啊,烧了起来,真要变成个隔墙取火之势。”王川笑了一回,又道:“最看得真切,要算四马路福庆里那几家小客栈,他们那里的床铺,两房间贴壁安设只隔一层薄板,俨如联床共梦。每到五六月里,臭虫上市,连帐子都没一顶,你只要写写意意睡在床上,从板缝子里张过去,真是须眉毕现,玉体横陈,不但有声有色,而且有味,其味无穷。”散客唾了口涎沫,摇头道:“亏你亏你,有此胃口。你碰得巧,还好接个隔壁之吻咧。”王川道:“讲到隔壁吻,我生平没有接过。同业中有位哀鹃先生的老叔,确乎接过一回,那真是无巧不成吻,天赐奇吻。一天哀鹃先生在游戏场物色到一位模特儿,开了房间摄影,刚巧站上椅子拍背影,腹部紧贴在板壁上,那模特儿便觉得身体摇摇不定起来,哀鹃正在配光,嘴里只说别动别动,那模特儿忍不住,越动得利害,哀鹃放下快镜,走来问她,她说实在壁上蚊虫来得利害,那尖锐的嘴巴,把我两片嫩皮肤,全戳破了。哀鹃先生不相信,在板壁上相了一回道:并没有甚么蚊虫,或者壁缝子里的隔年臭虫,你熬一熬就好了。那模特儿仍旧站上,忍了一回,只忍不住,说臭虫不是一两个,简实成着群咧。哀鹃先生发狠起来,在他头上拔下一支金挖耳,走近板壁前,把挖耳插入缝子里一阵乱戳乱刺,忽听得门外喊声喔唷唷,嘴唇皮破了。哀鹃连忙住手,推门出去一看,原来是自己的叔父,不觉呆住了。叔父按住嘴唇,哭笑不得。那模特儿听说出了岔子,连忙穿好衣服,走出一看,一个小胡子,鲜血淋漓,想起刚才一触一刺的情形,笑作一团,原来给他亲了两个吻去。”
王散客听着笑道:“难得有这样凑巧的呀。”王川道:“这件事的的确确,海上艺术界里,哪个不知,哪个不晓,好算是传为笑柄咧。”散客、莲渠笑了一回,西崽送进一张日报来,指给莲渠看,封面第一行告白,便刊着秦五少爷和五少奶奶离婚启事。莲渠惊叹一回,把昨晚目睹耳闻的怪剧,详细告知王川、散客,各人说奇闻。散客道:“我说他奇闻,是说他为了些小事情,居然闹到离婚,才是奇闻。要知这种事情,在秦公馆里,是司空见惯,不足为奇。这回五少爷居然像吃了丈夫丸似的,闹起离婚来,要算得秦氏门中破天荒的一回事。五少爷算得秦氏不肖子,怕将来秦氏祠堂里,不容他入咧。”莲渠笑道:“你别挖苦他罢。五少爷也叫不得已,否则决不肯牺牲那个花朵儿般的少奶奶。
那少奶奶的确天仙化人,我见犹怜。”王川插嘴道:“你别称赞罢。秦氏门中,那有那东西。从前人说,大观园只有一对石狮子是干净的。他们秦公馆,只有一盏门灯是干净的。”莲渠止住他道:“你说话留神些,谨防属垣有耳。我们和秦公馆无怨无尤,好歹事不干己,去说他则甚?”王川才住了口。莲渠叫西崽喊碗滑肉面来吃了,一问房间帐昨晚已算讫,单给了西崽一块钱酒资。散客又低声问莲渠道:“你昨晚不是约一池女士在这里歇宿吗?未免太性急了,作事不好这样子性急的,总须按部就班做去。古人说:欲速则不达。这男女制造爱情的事,更加欲速不来。”莲渠讪讪道:“我没有叫她一定住下,不过请她坐谈片刻,互通心曲,她望望然不顾而去,未免绝我太甚。”散客道:“老哥你自己转错了念头,她越是有意于你,越是要避嫌疑。昨晚许多人在这里,十目所视,十手所指,怎好教她屏绝左右和你谈心。后来我们一哄而散,怎好教她留恋不舍。老哥未免责人不当。”莲渠默然片晌道:“不知她心中究竟怎样?是否有我在眼里?”散客笑道:“你真是个呆大,她没有这条心,昨晚也不肯到这里来了。她肯来到,苗头已见,你只消慢慢放出本领来,包管她服服贴贴跟你。我是她老师,只好在无形中替你感化。要说破了替你拉拢,于我师道尊严上说不过去。”莲渠道:“那真感激不尽。只是你怎样感化法呢?”散客忖了一回道:“自有妙法,前天我已找出一部石头记,给她开讲了,大约讲到第六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,你的婚事一定有望了。”莲渠听说,频频摇首道:“太迟太迟,六回书非一两个月讲不完。那时候只好索我于枯鱼之肆了。”散客笑道:“王道无近功。你不好性急的。”莲渠道:“不对不对,非请你打一针吗啡针不成。”散客道:“不知怎样打法呢?请你自己动手打!”莲渠道:“她住在你后房间,我不便到楼上来打,还是请你老夫子下手,帮帮我忙,我将来喜酒一定用双杯敬你喝。”散客道:“究竟怎样打法,请你说个明白。”莲渠道:“你聪明一世,懵懂一时。只消如此这般一来,不是有速效吗?”散客道:“理会得,东西必须你亲自去弄给我,并且灵不灵我不负其责。”莲渠点点头。
当下三人走出亚东旅馆,往四马路兜了个圈子,回到火车站散客家里。莲渠见了一池女士,觉得面上有些害臊,低低叫声一池女士,一池女士嫣然一笑,莲渠筋骨俱软。一回儿,散客又把《石头记》讲了一段,讲的是贾瑞起淫心,正讲到一半,邓坚也来了,坐在旁边静听。听到讲完,不觉对莲渠瞧了一眼,叹了口气。莲渠问道:“老邓,你有甚么气苦,这样唉声不绝?邓坚道:“我叹世界上贾天祥太多了,非得有一个个王凤姐来制服他不行"莲渠默然。
邓坚又道:“可见一个人淫心是起不得的,一起淫心,便要不得善终。”一池女士好像理会得,微微点首。散客和莲渠,只索不做声。讲罢书,停了一回,娘姨端出饭来,各人围坐吃饭。吃罢饭,散客到楼上换了身衣服,同邓坚先跑。莲渠坐在家里不走,一池女士只管看《石头记》,目不旁瞩。莲渠无所施其技,直到垂晚,莲渠忍不住又到外边走了一趟,回来吃夜饭,灯下莲渠也在袋里摸出一册小书来,陪一池女士阅看,有意把本书,对桌上一搁,去倒茶喝。一池女士无心取来一看,叫甚么《绣榻野史》。莲渠走来道:“女士,你要看么?你看你看。”一池女士只看了三行,羞得两脸通红,搁着不看。莲渠正在表扬那本书的好处,楼上王夫人走下叫一池女士睡罢。一池女士趁势走上楼去,把电灯扭一扭亮,走进后房。刚把个枕子翻个身,忽见一件东西,摺子似的,扯出来有三十多幅小照片。也有两个人,也有三四个人,姿态生动活泼。一池女士细看了一遍,猜到是莲渠弄的狡狯。只是莲渠从不上楼,莫非老师放下的罢。既是老师的东西,不好辜负他一番苦心。当下轻轻脚步,走到前房,将小摺子塞到王师母枕底,退出房来,只管自睡。王夫人下楼收拾一番,知照一声莲渠,叫他当心门户,自己回上楼来安宿。一池女士在隔壁听王师母翻来覆去,只睡不稳,猜到这是小摺子的功效。又听楼下莲渠,也在唉声叹气,很觉可笑。原来莲渠嘱托散客打下吗啡针,专候在下面,静听好消息,心中一厢情愿的,认为这一针,定有奇验。一池见了三十六幅春意图,必定情不自禁。下楼相就,所以只把被子拍了又拍,叠作两人睡的被窝。又找一瓶用剩的花露水,在枕头傍边被子底里乱洒,整理好了一张绣榻,再把自己身上修饰一番,头发梳得光滑似漆,脸子擦得雪白如霜,只穿一套白洋纱衫裤,洒上半瓶花露水,在电灯下踱了几个圈子,又对粉壁上瞧瞧一个影子,觉得身段不长不短,又向面盆里照照一张脸子,觉得皮肤又白又润,心里忖着,一池女士如非是唐三藏投胎,放着我这样一个人在楼梯脚下,不转念头,否则人非草木,谁能无情,想到这里,坐向榻上守候,两眼呆呆地望着一张楼梯,一煞不煞。好一会,只见楼梯上也有两只炯炯的目光,对自己一瞟,莲渠欢喜不尽,跨下榻来,正待招呼,一看是只老雄猫,当把拳头对他扬了扬,那只猫迷也乎!一声去了。莲渠又坐在榻上守候,不敢合眼,把楼梯上一根根撑扶手的木柱子,数得清清楚楚,十三加四十七根,数清了木柱子,又把楼梯傍的钉眼数个明白。
那时候已是不早了。莲渠听得上面一无声息,猜想一池女士,莫非睡熟了么?或者见着这玩意儿,苫块昏迷,不省人事,那倒没有办法。想了一回,究竟色胆虽大,不敢上楼。一梯之遥,好像碧落黄泉。那时候莲渠觉得腹中饥肠辘辘,忽听门外喊卖五香茶叶蛋的声浪,非常清脆,赶忙下榻,开门唤进里面,捡了四个,那卖蛋的拿了钱,塞出门去。莲渠正想关门,霍地闯进一个凶神似的阿三来,胡子猬张,目光闪烁,伸出巨灵之掌,在莲渠肩膀上拍了两下说:“小把戏!好来西!香来西!”莲渠惊得目瞪口呆,正想逃进里面,一只手又被阿三捻住,拉到大烟囱一般的鼻子上,嗅了几嗅,又蹲下身子,捧住莲渠雪白粉嫩的脸子,亲了几个带毛香吻,吓得莲渠只喊:“天哪!天哪!”惊动楼上王夫人和一池女士,听得莲渠呼救,又不敢下楼,只把双脚在楼板上乱蹬,喊着甚么甚么。阿三心里慌着,嘴里还说:“小巴戏!来来看!来来看!”莲渠拚命挣扎了一回,阿三一放手,莲渠奔上楼梯,喊着王师母快些,红头......”莲渠话没说完,阿三把件甚么凶器,瞄准莲渠,扬了扬,吓得莲渠没命的逃上楼去,钻到后房间,伏在一池女士床上索索发抖。王夫人问甚么甚么?莲渠只说强盗,王夫人吓得逃到前房去,把电灯扭熄。等了好一回,听下面没有声息,王夫人喊起娘姨来,陪莲渠下楼,检点家具,一件不少。王夫人很诧异说:“怎么强盗来了,一些没有损失呀?”一池女士在梯上噗哧一笑道:“损失的是孙先生面上半瓶雪花膏。”王夫人道:“甚么话?”莲渠讪讪的说:“来的不是强盗,是个阿三。”王夫人问:“阿三来做甚么?”莲渠道:“我也不知他来做甚么?他进来只顾和我纠缠,只说甚么好来西!来来看!”王夫人听说,羞着扭转颈子,走上楼去。一池女士对王夫人说:“阿三欢喜这一来,孙先生也忒会装饰了,怪不得阿三要看想他,也叫自取其辱。”王夫人笑作一团。孙莲渠在下面如惊弓之鸟,缩到被窝里,吩咐娘姨把客堂里四个茶叶蛋取来吃了,再托他舀一盆冷面水来,洗尽铅华,摸摸颊上,一块红肿,大概给阿三板刷般胡子刺出来的,不觉又羞又恨。一回儿想到借此得和一池女士偎傍片刻,一亲芳泽,又感又喜,辗转反侧了一回,也就朦胧睡去了。
单表王散客这天同邓坚在四马路华文书局坐了一回,径往半淞园游览了半日,走得脚软腿酸。晚上又到城南习艺所看放焰火,在场子里轧散了邓坚,四处找寻,只寻不到,也便无心览胜,走出习艺所,已一点多钟,电车尚没停驶,抢步跳上西门电车,一摸皮夹,不翼而飞,袋里分文全无,心中急得甚么似的,慌忙跳下电车,只得步行走到西门,再从西门走到火车站,一双腿走得麻木不仁,又酸又痛。敲门走进房里,和衣便睡。王夫人醒来,见他这样子气喘疲乏,十分疑心,问他口供,散客含糊其辞。王夫人又不免责罚他一顿,不算数,还摸出那小摺子来问他,为甚么要把这混帐东西,塞在我枕底。散客呆了呆,猜到一定是一池女士,移祸江东,也只好涎着脸不开口。王夫人哪里肯依,结果罚散客对证古本,临摹一套。可怜散客在夫人淫威之下,只临得三四幅,一个人像死去一般,心里忖着,害人自害,大概因果昭彰,不爽毫发。当下一宿无话,等二日早上,孙莲渠起身修饰了一回,直守到十二点钟,才见散客下楼,谈了一遍昨晚阿三接吻的事,笑作一团。散客又问吗啡针怎么?莲渠摇头道:“不见效验。”散客心想,这一针打歪了,你没效验,我正觉得大有效验,昨晚险些死在这一针上咧。莲渠又道:“虽则没有表现甚么特征,我看她神情与前不同。芳心大约已经可可,这一针不能说他一些儿没效验,虽不中不远矣。”散客笑道:“那么你连打一针罢。”莲渠摇头道:“药性猛烈,不可连打,今天还是用和缓之剂的好。”散客叹口气道:“凭你怎么处置他吧,只不要在我这里破戒,触我霉头。”莲渠道:“那个自然。”
当下吃罢饭,散客出门之后,莲渠约一池女士到马路上逛逛。一池并不推辞,出了散客家,一路边说边走,径到英大马路,走进先施公司,东看西瞧,眼花缭乱。莲渠不敢让一池多勾留,引着要走。一池入得宝山,哪里肯空手而回,抢着一打丝巾,问长问短。莲渠心中怦怦跳荡,好容易花言巧语,说得她换了一打麻纱巾,四块八角大洋,莲渠在贴肉天津裤带夹层,挖出个小纸包来,解开一看,摺叠得方方正正一张新钞票,授给店伙,不觉得一只手臂,抖了几抖。一池女士秋波对钞票上一瞄,瞥见个"拾"字,忙堆着笑脸对莲渠说声破费你。莲渠好像哭出来似的,回声这算甚么话。店伙找了五块二角,两人踱出先施公司。莲渠心想这张新钞票,保存到三个足月,今天打破了,索性用个畅快吧。好在自己一向没有用钱机会,今儿对此美人不用钱,再说不过去。打定主意,领一池女士到石路口宝利斯得咖啡店吃冰忌濂。两人坐下一桌子,一池绉绉眉头道:“我生冷东西怕吃。”莲渠苦劝说:“天气这般闷热,喝瓶汽水,是不要紧的。”一池只管摇头,莲渠冲口道:“你不喝汽水,吃客大......”
莲渠要想请她吃大菜,又忍住了。一池说:“莲渠你身子薄弱,生冷东西也不宜多喝。”莲渠听说,百节百骨顿时松了一松,补足上一句话道:“我不要紧,你吃客大菜吧。”一池女士道:“我吃大菜,那末你也吃大菜陪我。”莲渠吐了口气道:“我那里吃得下,你别客气,吃吧。我吃冰忌濂陪你。”一池不响,西崽走来,莲渠吩咐一客公司菜,一客冰忌濂。西崽答应自去。不一回先送上一客冰忌濂,莲渠一口气吃了,坐着呆呆地看一池女士一道一道吃大菜。大菜来得很慢,好容易吃到布丁,一池女士只吃得一口,搁着铜匙说吃不下了。莲渠咽了口唾沫道:“你不吃讨好了西崽。”一池道:“那末你替我吃了吧。”莲渠不辞,吃一个光。西崽走来,把帐单给莲渠一看一块二角半,当给他两块钱,只找出七毛不洋五个铜元。莲渠骇然道:“怎么大洋变了小洋?”西崽陪笑道:“对不住这里外国规矩,一块钱只作十毛小洋。”莲渠愤然道:“我们中国人不懂甚么外国规矩,你还我一块钱,我给你二角五铜元。”西崽没话说,还给莲渠一块钱,莲渠照数给了,走下楼来。一手伸在袋里数洋钱,还剩四块大洋八个铜元。心想我不和他争,不是要少块大洋吗,足见那些市侩,不能不和他较量。这时一池女士道:“此刻我们往那里去?”莲渠道:“你欢喜那里,我陪你到那里。”一池女士说:“辰光还早,我们半淞园逛一回吧。”莲渠很赞成,喜形于色道:“半淞园我很愿意陪你走走。”一池女士道:“怎样去法呢?”莲渠道:“路径我再熟悉没有,从日升楼趁五路电车到西门,三等每人六个铜元。再从西门趁高昌庙电车到园门口,普通每人八个铜元。”一池女士冷笑一声道:“这样子麻烦,那是我不去了,要去除非雇辆汽车,直达园门口,趁电车转转折折,那是我不惯的。”莲渠听说,心里荡着,只不做声。一池女士又道:“要去早去,好在园里喝碗茶谈谈天,晏去了转一转就走,很乏味。”莲渠想到在园里谈天,不免兴致又提高起来,当同一池走到四马路口一家汽车行一问,说轿车接送半淞园,大洋四元,酒资一元,莲渠摸摸袋里,只不答应。拉着一池道:“我们往爱多亚路叫去,这边来得便宜。”一池跟他走,经过东新桥那里,一池碰见个朋友,站在路傍谈话。莲渠乘机溜到弄堂口一家小押店里,褪下中指上一只金戒指,只押得两块四毛钱,匆匆走出弄来,又在烟纸店买了一匣仙女牌香烟,吸一枝,走到马路上,见那朋友已走。一池正在探头探脑,莲渠唤她一声,同到爱多亚路亨利汽车行,一问价格相同,莲渠也不再计较,扶着一池,塞进汽车里,汽车夫摇一摇汽,开足马力,风驰电掣而去。莲渠生平第一遭坐汽车,一个身子直挺挺躺在车厢里,像死尸一般,心里快乐得说不出。平常羡慕汽车开得快,那时候希望汽车开得慢,好使路人瞧得清楚,自己坐的是摩多卡。或者碰见几位朋友,让朋友看看我坐汽车,好不有面子。可惜不多一刻,已到半淞园门口,只得挨步走下车来,一池吩咐车夫,准六点钟来接。车夫答应一声,开回车行去。莲渠买票入内,两人四下兜了个圈子,便在亭子里喝茶。一回子莲渠想起一张新钞票,一只金戒指,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,坐着呆呆不响。一池不免引逗他道:“莲渠,你在那里上甚么心事呢?”莲渠触机着,叹了口气道:“我正在想我自己身世可怜,今年二十三岁了,爷娘死后,飘零海上,觉得没个知心着意的人,扶助我成家立业,心里一块石头,总难放下,最好......最好......”
莲渠说到这里,嘴唇皮颤了几颤,两爿桃花灼灼的脸子上,又像哭又像笑,变化不定。一池女士那会不懂他的神情,低垂粉颈,闭了闭眼睛道:“你的心事,我明白了。只是你要自己忖度忖度自己的生活问题,有结婚能力么?”莲渠道:“女士,你说能力,不知怎么一个界限?”一池道:“换句话说,你的进款够我使用么?老实讲我嫁个丈夫,总想依傍丈夫乐一世,永久不生经济上的恐慌。”莲渠暗想,一池女士的生活程度,和自己卖文鬻稿的进款数目,相差甚远,不觉爽然若失,一颗心冷了半截。一池窥察神情不对,忙下一转语道:“不过我的欲望,也并不过奢,只消有吃有穿,场面上不坍台。”莲渠笑道:“那就容易办了,你允许到我,我总使你称心适意。”一池道:“你能够使我称心适意,我自然答应你的。”莲渠听到这里,一块石放下,欢喜不尽。一回儿又低低问一池订婚的手续怎样?一池道:“这也不过形式而已,两下交换只戒指就算了。”莲渠道:“那么你喜欢甚么样子的戒指?我明儿到杨庆和兑去。”一池忖了忖道:“现在外边通行钻石戒指,你去兑一只,不必过于大,两三克拉重的就是了。”莲渠问大概要多少价钱?一池道:“至多不过二千元,光头推扳一些,还不消二千。”莲渠听说,暗暗抽口冷气,心想二千块钱,卖小说要写二百万字,每天写一千字,差不多七年才写得成,我要等七年以后,方好订婚。订婚以后还要筹备结婚一切用费,哎呀,起码到六十岁才得成其美事。那时候年纪一把,还能生男育女吗?想到此间,不禁万念俱灰,另外想出个新主义来。那个主义,便是叫做独身主义。一池看了看手表道:“辰光不早,我们再去兜个圈子回去吧。”莲渠无精打采,站起身来,陪同一池四下踱了一回。正想走出园去,忽见邓坚独自闯进园来,一见莲渠等,便笑嘻嘻的道:“你们写意,在这里携手同游。”莲渠招呼一下,重新折回里面,坐下啜茗。邓坚和一池,水乳交融似的谈心,早把莲渠气得发昏。一池觉得不好意思,假意对莲渠说:“你去瞧瞧汽车,来没来?”莲渠道:“此刻六点钟已过,怎会不来。”一池道:“你去看了来报告我们。”莲渠只得挨步走出园门,心中恨如切齿,见汽车夫迎上前来,跳进车里便去。这一来,莲渠以为报复一池,其实成全了邓坚,邓坚和一池直谈到太阳落山,不见莲渠,猜到他恨气走了,对一池说:“莲渠岂有此理,不该抛锚放我们的生。”一池愤然道:“他难不杀我们的,我们有两条腿在身上咧。”当下出得园来,邓坚凑趣,雇一辆野鸡马车,径往孟渊旅馆,完成了莲渠未竟之功。第二日早上,一池女士先回到散客家里。见了莲渠,沉下脸一睬不睬,径上楼去。莲渠好不心痛,直到午后,邓坚买了一只不知几克拉重的钻戒,来和一池订婚,不料被一池察出,这只钻戒,是昼锦里货品,只值二角小洋,当下气昏了,把它丢到马路上,和邓坚哭吵起来。邓坚急得无路可走,亏得散客从傍解劝,邓坚才能脱身。邓坚去后,一池依旧闷闷不乐,泪珠双抛。散客只顾好言慰藉。晚间散客夫人忽在楼梯上察见散客和一池相抱接吻,呜咂有声,不觉醋火中烧,跳下楼梯,把一池两记耳括子,驱逐出门,从此一池女士,只好过她的浪漫生活。这里孙莲渠嘲笑邓坚,邓坚埋怨王散客,闹了好几天。据散客说,当时并不是和一池接吻,是替一池舐干粉颊上的泪痕,未知孰是,本书只好存为疑案。
孙莲渠无妄之灾,把一张新钞票换了张新当票,半腰里给邓坚一凑,全功尽弃。不过邓坚那晚也化到十三块六角,买得一池两句评语,说邓坚笔下的文章,仿佛新闻记者做时评,一味轻描淡写,不着边际。这评语,气得邓坚投笔而起,从此不敢妄想。这是闲话,撇过不提。单表王散客自从一池走后,每天又空出一个钟头讲《石头记》时间来,格外觉得空闲无事,不免在外征逐。一天晚上,马空冀来访,同往新利查吃大菜。又请了两位客,一位沈衣云,一位古禹公。席间又叫了爱琴、琴第两个局。琴第来得很晏,到新利查,各人已吃罢大菜。空冀问琴第哪里转过来?琴第道:“此刻在白克路朱公馆来,所以累你等够了。”空冀道:“你不来我们要到你房间里找你了。”琴第道:“很好,我们一同走罢,认认我们小房间,那是再好没有。”空冀道:“你房间里可有花头?”琴第说:“房间空着没有花头。”空冀道:“那么你先走,我们一定来。”
琴第当真先走。空冀等会过帐,也就下楼径到汕头路,走进琴第房间,一问六小姐还没有到,小房间门帘下着。空冀等便在大房间里坐下,自有娘姨大姐,送茶敬烟招呼着。一回儿,琴第回来。空冀道:“六小姐,你又转了哪里一个堂唱?”琴第道:“便在新利查下面八号里,坐了坐。”说着便引众人小房间里坐。大姐阿珠道:“小房间里有客人。”琴第问是谁呀?阿珠道:“那个有胡子的言大少。”琴第道:“哦,言大少在里面么?”说着走进房去。空冀听说言大少,猜到是言复生,也跟着琴第走到门口,在门缝子里一张,只见言复生站在面汤台前,对着镜子修胡子。琴第一见,连忙把复生手里一柄保安刀夺下,塞到梳装台屉子去。复生道:“怎么!怎么!我只修得半爿胡子咧。”琴第羞红着脸,对复生瞅了一眼道:“这东西可是你用的么?”复生想了一想,不禁喊声哎哟,你怎不早些回来,对我说个明白咧。话犹示了,闯进一个人来。复生见是马空冀,便道:“老马,你哪里来?”空冀道:“我特来参观你修胡子呀!”复生羞红着脸,说不出话来。空冀一阵狂笑道:“六小姐,你那柄保安刀,原来和言大少合用的。”琴第更羞得钻到床当中去,格格格笑个不休。这时外边又走进三位朋友来,问甚么保安刀呀?复生又是一怔。正是:
西子何曾蒙不洁,檀郎深悔奏金刀。
不知六小姐为甚么珍惜这柄保安刀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